夏家店的七月,我们如绷紧的弓弦。
晨光熹微时,越野车已颠簸在通往寨子沟的盘山路上,河谷的雾霭突然撕开一角,几棵桃树斜刺着撞入视野,红油桃像小灯笼挂在树上,峭壁上流泉一线,在晨光里甩出碎银。
师兄看着山间的景色,喃喃道:“大部分人以为山水画是写意,看过这个景色后才知道是写实。”刹那间,慵懒竟被山风淘洗一空,轮下扬起的灰尘也仿佛成了画师笔下的飞白。天地为卷,行者点染,这便是独属地质人的水墨长卷。
中旬,师父的重组令如调兵符:师兄带着民工攀向寨子沟更高处的矿脉,我的战场移回钻机轰鸣的夏家店。师父指导我测斜和验证井深时尤为细致:“根据测斜数据要时刻关注偏斜距,过大时一定要让他们及时调整。”在编录岩芯的地方,师父的编录语言非常简练但又很丰富,句句都描述到关键点,他常说:“描述别用‘较多’这种糊涂账,用放大镜看——原岩为白云岩,受断层破坏,岩石角砾化,角砾含量60%,棱角状-次棱角状,砾径1至2厘米……”铅笔尖划过记录本,字迹刀劈斧凿。中午的阳光落在他肩头,如时光给勘探者缀上的星章。
当寨子沟矿区样品送检后,坑道成了我的另一个课堂。师父教我测量各类产状,教我展点和产状,教我如何勾画地质界线……水珠从坑道顶板滴落,在矿灯光束里拉出银线。师父的笔尖在岩壁上游走如活物,笔尖顺层理滑动,在图纸上旋出流畅的曲线。昏暗光线下,那墨线竟有了生命般微微搏动——岩石的密码被解开一道缝隙,矿脉的暖流正渗出石壁。地质锤叩击岩壁的颤音未散,岩石纹层间簌簌剥落的碎屑里,恍有古河道裹挟风沙的呼啸掠过指腹。
山里的天最是任性。晨起看云薄如纱,晌午踏勘时晒脱肩皮,归途却总被骤雨截在半山。雨点击打树叶的声音从远至近层层推来,转瞬便织成灰茫茫的帘幕。水汽裹着腐殖土与尘土的气息扑面涌来,粘稠湿润,在肺叶深处弥漫开草木的腥甜与矿石的凛冽。松林在雨雾中化作深浅不一的墨团,断崖则如同砚台边滴落的浓墨。我们披着雨衣在泥径跋涉,水珠沿帽檐滚落成串,远处厂区的轮廓渐渐晕染,只剩朦胧的钢架剪影刺破雨幕——勘探的艰辛被自然悄然消化,转译成一首潮湿而磅礴的行旅诗。
这跌宕的山水册页间,疲惫与惊喜,总如矿脉在岩层的裂隙间游走。晨光中,山色对精神的濯洗;雨雾里,天地挥毫的壮阔;岩壁上,被地质锤唤醒的远古脉动,以及矿光下师父刻画的条条地质界线,都在锤凿着我们认知的岩层。
当寨子沟最后一块矿样运出坑道,夏家店的钻机声穿透雨幕抵达耳际,终于恍然:山野给予勘探者的最高犒赏,从不在样品袋里,不在岩芯箱里,不在幽暗的矿井里,而藏在那推窗忽见云海奔涌的刹那,在雨声漫过峡谷时,心头升起的温热潮意之间。
大地以艰辛砥砺筋骨,却用无言之美饲喂魂魄。